旗开网专访桥本健二：日本自民党走向分裂，新自由主义右翼变得“清晰可见”

日本自民党总裁选举管理委员会9月22日发布公告，共有5人报名参加本届自民党总裁选举——农林水产大臣小泉进次郎、前经济安全保障担当大臣高市早苗、内阁官房长官林芳正、前经济安全保障担当大臣小林鹰之以及自民党前干事长茂木敏充。选举投票将于10月4日举行，届时将选出新一任总裁。

据《朝日新闻》20日至21日进行的全国民调，当被问及“谁最适合成为自民党新任总裁”时，高市早苗位居首位，获得28%的支持者，其次是小泉进次郎，支持率为24%。如果仅限于自民党支持者，41%受访者支持小泉进次郎，24%支持高市早苗。

22日，在自民党本部的政见发表会上，5名候选人在“#改变吧自民党”的横幅下慷慨陈词。自民党在众参两院均已失去过半数席位，是否扩大联合政权框架、如何与在野党合作成为争论焦点。候选人们均强调党势低迷的危机感。

当地时间2025年9月23日，日本东京，日本自民党总裁选举候选人举行记者会。视觉中国图

“自民党的支持基础有两个：一个是传统保守派，另一个是新自由主义右翼。”日本社会学家、早稻田大学教授桥本健二近日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时表示，“石破政权既失去了一部分新自由主义右翼支持者，也失去了一部分传统保守支持者，自民党的席位大幅减少。”他认为，自民党有可能走向分裂。

自民党“一党独大”的局面被打破后，日本政治出现碎片化趋势，在右倾保守化加剧的影响下，内外政策的不确定性上升。政局动荡的同时，社会贫富差距拉大，少子老龄化加剧。时事通信社22日报道称，物价高企、大米问题等紧迫课题堆积，日本民众发出迫切呼声“希望能看到光明的未来”，要求新总裁尽快拿出对策。

桥本健二长期关注日本社会阶层结构的变化，尤其聚焦于贫困问题、阶级固化以及社会流动性等议题，曾出版《新型日本阶级社会》、《中流崩坏》《女性的阶级》等书。他在采访中表示，如今日本“新的阶级社会”已经形成，非正规劳动者构成了“底层阶级”，进而出现了庞大的贫困群体。如果不能回应该阶级的诉求，政治生态就难以得到根本性改变。

桥本健二

日本底层阶级“黑洞化”

澎湃新闻：根据您的研究，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兴起，日本社会的差距固化，从“一亿总中流”社会（也被称为“全民中产阶级”）完全转变成“阶级社会”。您如何观察并确认“底层阶级”（underclass）的诞生？

桥本健二：转变的契机大约是在1970年代后半期到80年代左右，因为1970年代中期高度经济成长期结束，劳动力需求随之缩小，企业不再大量雇佣员工，于是条件差的人就会失业，或者不得不从事极低工资的工作，例如低学历者、女性或中途入职者，差距就此开始扩大。

之后，全球化进程推进，在日本国内，为了节省人力成本，非正式雇员的比例增加，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即便如此，由于1980年代后半期到90年左右正处于泡沫经济时期，贫困人口并没有大量增加。直到泡沫经济崩溃、经济恶化后，非正式雇员急剧增加，从而产生了“底层阶级”。

于是，如今的日本存在四个阶级：资本家阶级（经营者・董事）、新中间阶级（专业技能职、管理职等）、正式雇佣劳动者阶级（销售、服务、制造、建筑等正职员工），以及非正规劳动者构成的底层阶级。

澎湃新闻：“底层阶级”的出现给当今日本社会带来了哪些问题？特别是在新冠疫情后经济不景气以及日元贬值的背景下。

桥本健二：最大的问题是少子老龄化，“底层阶级”因为经济困难而无法结婚和生育孩子，这一阶级的未婚率高达69.2%，远高于其他阶级，离婚率也高。原因是双重因素叠加，首先是日本社会整体越来越难感受到结婚的好处，而且养育孩子需要花费大量金钱，很多人认为“不一定非要结婚”、“不一定非要生孩子”。在这一趋势之上，“底层阶级”因为贫困，更加无法结婚和生育孩子。

同时，“底层阶级”增加意味着贫困率上升，根据最新统计，日本的贫困率已经超过美国。

澎湃新闻：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提出“安倍经济学”，主张大胆的货币政策、灵活的财政政策、激活民间投资的增长战略。之后前首相岸田文雄提出“新资本主义”，承诺增长和分配良性循环。首相石破茂上任后承诺提升平均收入，以实现工资涨幅超过通胀率。日本多届政府的经济政策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改善贫富差距，进而缓解少子老龄化问题？

桥本健二：完全没有。以自民党为中心的政府并没有缩小差距、消除贫困的意图，从未制定和执行过以缩小差距为目标的政策。

虽然为阻止未婚化提出了一些政策，但全都搞错了方向，完全无效。例如，有为年轻人创造相遇场所的政策，让他们有机会结识异性。但“底层阶级”是因为经济困难、难以结婚才不结婚的。即使遇到了心仪的人，也不意味着可以顺利结婚。

又如政府给儿童发放津贴，金额不断增加。但会因儿童津贴萌生生育念头的人，是那些已经结婚的人群。“底层阶级”当中结不了婚的人根本拿不到儿童津贴，所以这样的政策从根本上无效。

澎湃新闻：您在《新阶级社会》一书中提出，“底层阶级”正在“黑洞化”，能否解释这是怎样的现象？

桥本健二：首先，一旦成为“底层阶级”，就很难再脱离。因为日本企业至今仍倾向于招聘应届毕业生为正式员工。而那些一度成为自由职业者等非正式雇员的人很难被录用。但是，企业为了盈利又需要工资较低的“底层阶级”。

然而，虽然“底层阶级”本身的生育率很低，但这一阶级却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规模，这是因为不断从其他阶级吸入人口。其他阶级中生育率较高的是“正式雇佣劳动者阶级”（销售、服务、制造、建筑等正职员工）和“新中间阶级”（医师、律师等需要专门知识技能的职位、管理职位等），他们的孩子会流入“底层阶级”，所以说这是个“黑洞”。

“底层阶级”对未来生活抱有极其强烈的不安，很明显处于一种没有希望的状态。即使从“底层阶级”进入某公司成为正式员工，相比那些毕业就入职的员工，工资也低得多。

富士山和东京天际线视觉中国资料图

自民党支持率将进一步下降

澎湃新闻：根据日媒民调，日本无党派阶层的比例在增加，原本自民党的民众根基已经“流体化”。当前各个阶级的参政活跃度和投票方向如何？

桥本健二：最积极参与政治的是“资本家阶级”。具体来说，大企业经营者的数量非常少，更多的是中小企业的经营者，他们当中很多人加入了自民党政治家的后援会，或者本身就是自民党党员。

“新中间阶级”学历高、具备政治知识，所以参政的人相对较多。而“劳动者阶级”不及“新中间阶级”那样关心政治，大约有两成的人加入了工会。工会一般会参与政治活动，主要支持在野党，如立宪民主党、国民民主党等。所以“劳动者阶级”中有一部分人通过工会参与政治。

“旧中间阶级”原本是非常积极参与政治的阶级，80年代时期，“旧中间阶级”对自民党的支持率较高，当时农民通过农协组织在一起，商店经营者通过町内会或商店街等组织来支持自民党。但之后，“旧中间阶级”对自民党的支持力量不断削弱。

澎湃新闻：正如您列举的，过去不同群体通过政党来表达诉求，自民党曾拥有众多业界团体的支持，是支撑其长期执政的因素之一。但是在今年7月的参议院选举中，自民党的支持者中一部分流向了参政党、国民民主党。自民党的支持者近几年出现了怎样的变化？

桥本健二：从更早一点的时间点来看，2009年自民党在众议院选举中输给民主党，被夺走了政权。之后，自民党被认为右倾化、保守化。为了与民主党政权强调差异，自民党开始不断提出诸如修改宪法、强化日美安保条约，以及新自由主义政策等。

2012年自民党夺回了政权，却依然延续保守、右翼路线，这条路线从安倍首相开始，一直持续到岸田首相。

在我看来，自民党的支持基础有两个：一个是传统保守派，另一个是新自由主义右翼。前者人数偏多，后者人数少。传统保守派作为自民党的传统路线，支持修改宪法和强化日美安保条约，但是他们原本是以中小企业和个体经营者为中心的人群，所以支持缩小贫富差距。而新自由主义右翼是比自民党整体更右的一些人，他们认为即使差距扩大也没关系。

相比传统保守的支持者，自民党更重视新自由主义右翼，持续回应其政策要求。而传统保守一方因自民党不致力于缩小贫富差距和救济弱者而感到不满，尽管如此，由于没有其他相似的政党可选择，传统保守派许多人仍然投票给自民党。

到石破政府时期，与安倍延续下来的自民党政府有所不同，他会听取在野党的意见，不强行推进自民党的政策，在这个意义上修正了安倍路线，但是并没有深入到实现缩小贫富差距。那么从传统保守的角度看，他们越来越不想投票给自民党。

另一方面，新自由主义右翼认为石破政府削弱了安倍路线，因此支持自民党的意愿也降低了。此前，由于没有比自民党立场更右的有实力的政党，所以新自由主义右翼也不得已一直投票给自民党。

然后，在今年参议院选举和去年众议院选举中，一部分新自由主义右翼开始与修正安倍路线的石破政权保持距离，对其失望，转而投票给参政党。

同时，传统保守派认为即使是石破执政，仍然不会采取缩小贫富差距、惠及广大民众的政策，于是将票投给赞成修宪同时又致力于缩小贫富差距的国民民主党。因此，石破政权既失去了一部分新自由主义右翼支持者，也失去了一部分传统保守支持者，自民党的席位大幅减少。

澎湃新闻：从今年参议院选举的民调可以观察到，参政党的支持者不仅是年轻人，也包括40-60岁之间的人群。这是否表明新自由主义右翼的群体正在扩张，或者说右翼民粹主义正在扩大范围？

桥本健二：新自由主义右翼群体是否扩大还很难下定论，但这一群体变得更加清晰可见了。他们以高学历、高收入人群为主，而且以男性居多。他们主张对中韩强硬，不赞同接纳更多外国人。而事实上，自民党政府仍然重视对中韩的外交关系，而且也在持续接纳外国人，所以新自由主义右翼对此不满。此时，参政党的出现迎合了他们的需求，所以新自由主义右翼就去参加集会，表明支持，这一群体浮出了水面。

澎湃新闻：自民党总裁选举即将于10月4日举行，如果之后更偏右翼的政治家执政，自民党之前流失的支持者会回归吗？

桥本健二：我认为会有一部分回归，但多数不会。这一次在“倒石破”行动中，要求提前举行总裁选举的核心人物是原安倍派的成员，他们就是新自由主义右翼。如果延续安倍路线和新自由主义右翼路线的政治家成为自民党总裁，一部分新自由主义右翼可能会回归到自民党支持阵营，但是仍然会有很多人继续支持参政党。

而且，如果采取新自由主义右翼路线的人成为首相，传统保守派则会彻底抛弃自民党，该党的支持率会进一步下降。

澎湃新闻：为了挽回新自由主义右翼的支持者，未来自民党的立场会大幅向右回摆吗？

桥本健二：自民党内部有各种各样的人，并不全是新自由主义右翼。在石破政权之前，新自由主义右翼在自民党内占据主流。但在去年的众议院选举和今年的参议院选举中，代表新自由主义右翼的好几名候选人落选了。所以，自民党很难立即变成以新自由主义右翼为中心的政党。

如果代表新自由主义右翼的政治家上台，比如说高市早苗，她也无法把自民党变成清一色的新自由主义右翼。因为党内始终有一部分像石破茂那样持稳健意见的人。所以自民党无法完全按照新自由主义右翼的单一路线来推出政策。

澎湃新闻：那是否意味着无论是偏右翼政治家上台还是中间派上台，都将面临一部分选民流失？未来的形势会变得更加严峻吗？

桥本健二：自民党面临的形势很严峻，有可能走向分裂，即分裂成以新自由主义右翼为支持基础的部分和以传统保守为支持基础的部分。